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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5月21日 星期三

[山龜]和也1-30(網路版小結)



和也--2008年暑刊,由我撰寫小說,霜穎插畫的,初本山龜同人。
網路版刊載1-30話內容,全文43話,共46679字,是我有史以來第二長篇的小說(第一篇是胎死腹中的FA同人...寫了1/2才7萬字...還有剩下的1/2阿阿阿阿!!!)
刊物連同特典番外篇跟明信片已經全數完售,感謝大家的支持:)


因為重發的關係,我不想貼之前鮮網沒修改過的版本=3=
所以這個算是大放送~唷~貼正稿的版本唷~~(被霜穎打)雖然還是不能貼完,至少可以給沒買到刊物的大家一點補償@@...


那麼,請大家欣賞,我的自信之作:)


01
扶桑花,草裙舞。
衝浪板,風帆,拖曳傘。
彩虹,白沙,碧海藍天。
四季如春。

那只有在極樂地、桃花源出現的美勝,點滴凝聚成了龜梨的夢境。
夢裡他還在歐胡島(註1),時間停留在幾個星期前與山下前往避寒的記憶。

年輕時一直嚷著老來要在夏威夷定居的男人,節省了大半輩子真的在歐胡島的郊區買了一間小型別墅,但無論是誰都割捨不下對親人及日本的眷戀依依,所以只能做程度上的停留,比如才結束的避寒之行就是一次暫住。
夢從他們追隨豔陽再次踏上檀香山國際機場的土地開始,卻結束在記不得日數的一天下午。
頂上那片藍得徹底的天幕中太陽圓大,像要把地上人吞噬了一般、不留情地照耀。街上的熱度節節提升,畢竟還是在赤道邊緣的國家,再怎樣四季如春也有熱得要將人烤乾了的時候。龜梨原打算拖山下去卡拉卡瓦大道(註2)購物的,撩開窗簾看見外面反射陽光刺眼奪目的街道也就作了罷。想著就這樣窩在家裡看看報講講電話,等稍晚再出去,卻發現某個神經裝反邊的男人一手抱著衝浪板一手抓著泳褲豪邁地站到沙發前面,還自以為年輕的勾嘴角笑了一下說一起去衝浪。
這傢伙……也不就四十過五你跟外面金髮的學什麼返老還童。還記得龜梨腦中閃過這麼一句,然後很不給面子的睨了山下一眼接著繼續看報。
但某人大概是年紀大了臉皮也厚了……更正,應該說是那傢伙的臉從某個時期後從來也沒瘦過,總之是一點也不介意地將衝浪板暫擱在沙發邊然後逕自走到龜梨面前拿開報紙說話。
「兩個人都留在家裡的話……能做的事不多,和也。」然後微微拉開近得可以分享彼此吐息的距離,也不掩飾唇邊的笑意繼續道,「既然是晴天就要出去衝浪!」
前句露骨的威脅幾十年來聽了太多遍,但無法否認龜梨和也在某人莫名的堅持下會稍做讓步。反正不是非得關在家裡不可,衡量之後判斷為出門衝浪去比較有利的龜梨聳肩點了個頭。

兩人的車都留在日本,平日多靠歐胡島便捷舒適的公車系統代步,但礙於衝浪板的尺寸,帶上公車的話會有很多不方便,所以山下去租了台慣用的Mazda跑車回來。白色的車輛色彩純淨保養良好,搭載著色彩炫目的亮橘色與海藍色的兩塊衝浪板,以及兩個帥氣的過了頭的成熟男人,平順地馳騁著。面上刮來的風十分舒爽也清涼,透有淺淺的海鹹,和太陽過度照射的、暖暖的味道揉合融洽。龜梨雙手環胸,略斜著頭看了右邊駕駛座上的山下一眼,對方像是察覺到自己的視線,轉過頭來笑了一笑,很感性的說了句,
「這就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啊。」


夢與回憶在這打住,來不及劃上一個句點的腦袋被硬是塞下了某人的叫喚。
「和也,該起來了。」
玉石般薄透的眼皮沒有上抬的跡象,只有微微擰起了眉間問,「幾點了?」嗓音乾澀而略帶沙啞。
「快十點了。下午裕翔說了要來,你不是想先去買點東西嗎?」
「……啊啊。」龜梨半响後才做出回應,不太情願地睜眼略坐起身,按了按惺忪的眼角後盯著山下靠近的臉龐看了一陣,等到眼前的影像有稜有角了以後,平靜的移開臉然後下了床。
「喂喂、這麼乾脆的移開臉,我會傷心的。」山下看著走向衛浴間的龜梨說道,語氣裡有半分無奈一分調弄和兩分無顧年齡的撒嬌。
「先洗臉,吃完早餐後再洗澡吧。」山下對著浴室門追加。
衛浴間裡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龜梨並沒有即時做出回應。山下自我嘲解地笑了笑,推門走下樓準備幫龜梨弄點吃的。

喀噹、啪。盛裝牛奶的馬克杯和土司夾蛋被輕地放上了桌面。男人看了看樓中樓門半遮的臥室,切了大角的視象中隱約可見龜梨正拿著毛巾擦臉。山下滿足地坐上了旁邊的沙發,拿起報紙閱讀起來。
盥洗完畢的龜梨走出房門下樓,穿過開放式廚房無聲來到山下單人沙發的背後。
「已經在我的夢中大活躍了,現實的你可以滿足了嗎?」邊說邊拿起山下準備的牛奶馬克杯喝了一口。
「夢到我了嗎?」山下完全沒有驚嚇的跡象,只盯著報紙點了點頭,笑著說,「那真是好夢。」
「還纏的不夠嗎。」龜梨玩笑性地說著。
「是和也對我有執念吧。」山下放下報紙,認真地望著落座身旁的龜梨做總結。
龜梨單手捧著馬克杯又啜飲一口,「沒人說只有夢見你啊。」伸手按下電視開關,然後勾著嘴角回應。
一向沈靜平穩的山下先生眉毛不著痕跡地挑了一下。

那是當然,還有租車給我們的日本籍老闆池田先生。龜梨抿著笑慢條斯理的繼續吃完早餐。
山下瞇著眼看龜梨的側顏,「夢了什麼?」
「夏威夷。」倒是很乾脆地回答。
「是嗎。」山下抬起還抓著報紙的手,在密密麻麻的鉛字間無法抑止地笑得溫柔。
涼風呼嘯從頰邊耳畔刮過,捲走所有不快而翻出心底最柔軟的記憶──如此熱情的風,每每喚起山下少年時對海的想望,於是什麼也不管地拉著龜梨到歐胡島各大海灘飆浪。開始在夏威夷長住的時候龜梨笑著將風帆、衝浪、拖曳傘等水上活動評為「至少在年輕個十歲才夠格玩的運動」,所以被山下拖出來時總是一臉無奈,但最後總是下水和某人一起笑得亂燦。
幾星期前山下帶著龜梨一路將車開到了歐胡島北岸,知名度略遜於威基基海灘的北岸遊客少了一點,也比較恬靜。山下喜歡不被打擾的空間,總是選在人少的時段前往。

很久以前接受雜誌訪談的時候曾經說過「就我現在的水平應該還無法在夏威夷衝浪」的山下,現在已經是好手一個了,怎麼說都是見過風浪的男人,所以那天的好天氣裡連續三次征浪失敗,山下心裡的確是有點不太舒坦。拉起衝浪板走到近灘一點的地方,目光飄向正在追浪的龜梨。對方專心一意地撥弄兩手,前方湧起的浪鋒高度正合宜。龜梨看準時機躍上衝浪板,起初身體仍有點晃動時還半扶著板子的邊緣,接著慢慢地站穩,移動重心橫浪前進,劃出了一道漂亮的水痕。
下浪(註3)時龜梨分心往山下這邊看了一眼,山下比出拇指作為回應,然後龜梨給了笑顏。
水珠四散,波光粼粼,金色的陽光中那人笑得比海更美。

如此的畫面永生難忘,一想就充溢了半刻的溫柔。
揮之不去。



「夏威夷啊……冬天要結束的時候再去一次吧。」山下抬眼對著龜梨感嘆。
挑眉,「你以為你還是錢多得沒處花的山下大偶像?」
まあ…多接一點case還是有機會的。」山下雙手攤在椅背上,咧嘴笑的開心。
「你先把手邊那個做好再說吧。對方不是後天想先看款式設計圖(註4)嗎?」
山下從鼻間哼出笑意,起身走向一邊權當工作室用的書房,拿出兩三捲線條花雜的圖後走回沙發邊。
龜梨移了個位置,腳踝掛在扶手上橫躺,倚著剛坐下的山下的腿一捲捲展開圖稿。
「效果圖(註5)還在房間……怎麼樣?」
山下的設計稿一向不多加塗改,要不就是揉掉廢棄,要不就是抓個大概的型然後直接在原圖上做細部描繪,也因此圖件看起來有些紊亂。尤其這次要的是來年春夏的系列服裝,更是稱了山下智久的意。靈機一動的某人非常認真地──雖然旁人看起來比較像是隨手撇畫──將夏威夷代表性的元素像是扶桑、棕櫚等以插畫的筆法畫在寬版的腰帶上。其餘半身則是紫霞色彩的立領襯衫和手繪限定的天藍色造型單寧。山下自己對這幅稿可是滿意的很,至少是他本人絕對肯穿出去在路上閒晃也沒有問題的衣服,當然,這只是單方面認為。
龜梨微挑嘴角,「原來你真的對花布有特殊愛好,難怪以前的打歌服常在裡面搭花襯衫。」
山下撇頭否認,「我有特殊愛好的是和也和夏威夷。」
「可以的話請不要把『特殊愛好』這種用語放到我身上。」鄭重聲明。
假意略過龜梨的發言,山下笑意斐燦地問,「如何?冬天結束之前再去一次吧?」
眉宇挑動,「不是節儉成性嗎?」說是這樣說,眼角卻透出隱不住的期待,兩片薄唇也彎的像月牙。
山下單手摸了摸龜梨的髮,唇邊掛著笑但沒有回應。
哪一天為了那樣的笑容而破產,他絕不意外。




02
叮咚──
電鈴響起,龜梨先是反射性地仰高頸項與山下對視,然後苦惱地撫額,「看來是來不及準備了……你去開門吧,我把這裡整理一下。」說完後右手搭在一邊的桌子上撐起半身。
「嗯。」山下伸出單手輕輕使力抵住龜梨的後背讓他更好挺直腰脊,然後順龜梨的意起身走向玄關。
一開門果然是中島裕翔。山下瞥了一眼腕表,離原本約定的時間還有十分鐘。山下抬眼抿了個笑容。
「打擾了。」對方十分高興地扯開笑顏微微傾斜上身。雖說至少也是三十有八的成年男子,中島對於前輩該有的禮數從來沒缺過。臉上漾開的弧度仿若當年般純稚,但一身時尚的打扮和高挺的五官分明添露男人韻味,而不再是以往需要山下或龜梨左提右攜的孩子了。
山下側身讓中島入內脫鞋後領著對方前進客廳,正好遇上從書房出來的龜梨。
「裕翔,歡迎。」龜梨急急向前走了兩步招呼。
「龜梨前輩。」中島一樣前傾身體表示禮貌。
山下單手搭著中島的肩示意對方在長型沙發上落坐,自己則坐到龜梨單人沙發的扶手上。
「有一陣子不見了,還好嗎?」龜梨開口,平實的問候中透出滿溢的關切。每次看到中島總忍不住想起對方小時候樸拙可愛的模樣,也因此,雖然沒有了傑尼斯那層前後輩的關係,說話時仍習慣多帶關愛之情。
「是的,托前輩們的福。」
「吃過飯了嗎?」又問。
「還沒,我讓優理帶孩子先去吃了。」中島眼神向門邊飄了一圈後又轉回與龜梨對視。
「怎麼不吃過才來?」龜梨皺眉。
中島把放在腳邊的紙袋拿起放到桌上,「原本是要一起吃的,但恰巧在附近看到以前山下前輩說喜歡的牛丼店,想著前輩們或許還沒有吃,就買來了。
「我們的吃飯時間已經被摸透了啊…都怪某人吧。」龜梨聳肩往山下瞟了一眼,又回頭對中島笑道,「謝謝你了,的確是還沒吃啊。」
從來就是個不善受誇的男人,中島笑得靦腆。看得龜梨和山下也禁不住一臉溫柔。

山下從傑尼斯偶像的身份隱退之後,轉型做設計師倒也有聲有色,忙的時候連自己的肚子都顧不及,更別提盯著從小虐待自己腸胃的龜梨吃飯。而中島從投身傑尼斯幕後以來,常和山下有商業上的接觸。知道常照顧自己的山下前輩有這樣的苦處,所以總是抽空帶點山下或龜梨喜好的食物到訪。此外,來的時候為了避除尷尬,通常不帶他那溫順可愛的妻小。單純而誠摯的心意每每令山下及龜梨惦記在懷。
是沒白疼他了。知道崇敬的前輩之間有這麼一段,還能如此體貼。


「啊、因為不確定龜梨前輩喜歡哪一種,所以我買了牛丼、豚丼和咖哩,龜梨前輩想吃什麼呢?」
「唔……我吃豚丼吧。」與某隻食肉性動物相處了幾千個日子,龜梨多少受了影響,再不抗拒肉類占多數的食物,雖然偶爾還是會對山下弘揚自己的蔬菜主義。
「那山下前輩就是牛丼了?」再次確認。
「怎麼說呢,有點難以選擇……」山下認真地環起手臂思考,咖哩也是自己一貫的偏好,但是滑嫩多汁的肉片和淋上牛丼汁的蛋讓人難以抗拒……
「山下前輩要的話我可以分一半給你?」
「不,還是不用了。我吃牛丼就好,沒關係的。」連忙回應。山下一向介意與別人分著吃的這種事,雖然龜梨以及親友生田斗真另當別論。
打開碗蓋,上方滿鋪著牛肉片和洋蔥,半熟的蛋黃晶亮澄透,牛丼汁香味四溢、熱氣蒸騰。山下滿足地瞇起了眼,細細觀看。
「松屋(註6)?」山下一手接過龜梨遞來的筷子,驚喜忽道。
「啊、是的。」中島正在拆開筷子,聽見山下的問句,微笑著點了頭。
「太棒了!」山下高興地喊,習慣性伸手揉亂了中島的頭髮。而中島也就這樣笑笑地任著山下孩子氣的舉動,一雙圓大的杏眼因為感染了山下的喜悅而明燦閃爍。
「像笨蛋一樣。」龜梨無可奈何地看著如同親生手足般笑鬧的兩人評論。
「好久沒有吃牛丼了……和也,幫我拿筷子。」
「筷子?……說什麼啊、筷子不是在你手上嗎。」龜梨楞了楞,隨即指著山下手中握著的竹箸吐槽。
山下低頭看了看,然後神若自在的應答,「我是要拿給裕翔的。」接著很自動的伸手過去拿起擺放的另一副筷子,得意的遞給旁邊的中島。
中島忍著笑接下了,偷偷地把自己剛拆好還沒用過的筷子挪到一邊。龜梨則是一副不可置否的樣子伸手按著中島原本的筷子,輕哼了聲回答,「老了就要認老。」
接受到強烈挑釁電波的某山下氏用手揉了揉鼻子,微闔起眼又慵懶的睜開直盯著龜梨看,臉上是一副被龜梨評為「要笑不笑」的表情──雖然另一當事人中島私下更願意用邪惡來形容。
「原來飯前沒一起做運動就叫老了嗎?那飯後補回來和也覺得怎樣?」山下的語氣平靜的像是讀報。

不想在中島面前繼續這種沒營養的話題,龜梨惡狠地瞪了山下一眼後逕自吃起了面前的豚丼。
「呃,其實龜梨前輩和山下前輩都還很年輕啊……」中島連忙打圓場。其實山下以前不就是這樣?旁邊的人該聽的不該聽的都習慣了,怎麼當事人還你來我往樂此不疲……
「他啊,都已經是要更年期的年紀了。」龜梨好習慣地掩嘴遮擋口中咀嚼未完的食物,開口又是一句冷奚。
「這倒是沒什麼關係,」山下刻意側過頭往龜梨方向勾了個笑,然後壓低聲嗓,卻是三人都清晰可辨的音量,深情地對龜梨吐露,「男性荷爾蒙不需要多,只要對和也有效就好。」
中島聽不過耳的單手撫額道,「那個,不好意思,我借用一下洗手間……」得到山下的應允之後便站起身直接前往,手仍搭在額上,兩邊耳骨微熱。
山下前輩真的是保守的大和民族嗎……。中島不敢恭維地想。

而龜梨趁勢撇開與山下相接的雙目,鬢旁兩頰紅潤微浮。隨手理了一次瀏海掩飾,清冷地道,「你,吃你該吃的。」
山下非常得意的將手搭上了後邊的沙發椅背,傾身貼近,身形幾乎要直接籠罩龜梨的畫面被過高的椅背阻擋,就連行走中的中島不放心地回頭望了一眼也沒能察覺出。
「你想要我吃什麼……?」山下抑低了聲私語,雙唇剛好依在龜梨白淨的耳邊,細細摩擦,微顫的音抖弄笑意萬分。龜梨敏感而惶恐地閃躲了開,但如此情勢他無法掙脫。
靜默了會,後邊洗手間的水聲靜止,足音逐次放大。
「運動還是等客人回去之後再做吧。」山下笑著說。接著非常乾脆地挺起身,順手抓過一邊的竹筷夾了肉親自送到龜梨因不滿而抿扁的唇邊又道,「來、啊──和也要多吃一點,還是太瘦了。」
中島回來時看到的就是如此這般一副恩愛模樣,以為龜梨的危機警報已經解除的中島輕信了山下看似無害的笑容,也為了龜梨的身體著想於是衷心附和,「是啊,龜梨前輩還要再多吃一點才可以。」
「和也,啊───」山下的筷子不容妥協地向前移了分,倒是臉上的表情真可說是無可比擬的邪佞與戲弄。

最終是龜梨滿懷怨懟又羞赧不安地張口咬下餵到嘴邊的肉,卻在咀嚼的同時不著痕跡的朝山下敏感的側腹大大力的捏了一把。

「龜梨和也……」

光是聽到如此隱忍的話語龜梨就覺得心頭一陣舒暢。




03
床頭琉璃製的小檯燈透出柑橘色的光芒,照著床上同方向躺著的兩人。山下正預備實行下午在龜梨耳邊遺留的承諾,從背後拉開對方的衣領,親昵的吻一路由肩胛骨往上蔓延,在纖細的頸後徘徊不去。
龜梨唇角勾了個弧度,伸手握住搭在自己腰上的山下的手,使得埋在龜梨髮絲間親吻馨香的山下笑意氾濫的望向龜梨。
龜梨稍一轉頭看見山下的表情,笑容更往上添了幾許魅豔。
「吶……」一觸即發的氣氛下龜梨卻把聲嗓壓的更低,誘惑無限。
「嗯?」山下刻意往前,唇與唇交疊後,微微退開,在可以摩擦彼此雙唇的距離停下,等待龜梨的下半句。

「今天不做喔。」
可想而知山下的臉在那個瞬間皺成了一團。

山下又往後移開幾分,想看清龜梨的表情。在發現對方挂的是人畜無害笑容的時候山下想自己寵了個惡魔,看準自己不跟他硬來就爬上了天。刷爆卡也就算了現在想做的時候還不讓他做。
「和也……」山下煩惱的開口。
「報仇這種事可不是只有你有機會。」龜梨說完朝山下丟下了戲謔的一笑,沒有理會某人的求情直接翻過身。
山下擰著眉,身軀湊過去環抱龜梨說著,「腰都讓你捏了還不滿啊?」
「都讓你騎了那麼多次還不夠嗎?」龜梨直接反駁。
山下一時答不上話來,被情人毒舌的失落感油然而生。只好苦笑著將頭埋在龜梨的肩窩,默默消化方才未平的激昂。
察覺耳邊多了熱度和重量,龜梨不著痕跡地笑了,是非常溫和的笑容。

「喂。」
「嗯?」
龜梨笑了下,「今天本來想留裕翔一起吃晚飯的,因為某人常常讓後輩破費。」
「我也不是沒有回請過。」
「次數有差不是嗎?。」
「裕翔只要知道心意就好了。」
「你不請的話其實也無所謂,我大可帶著某人的卡跟裕翔出去吃。」
「……」
「聽說上次在六本木新開了一家義式餐廳,價格還算高,但是料理很不錯。」
「喂喂……」
龜梨回過頭對山下抿嘴笑的開懷,「放心,是山下大設計師你還出的起的價錢。」
山下無言看著龜梨漾開的燦爛笑容。

「這次裕翔沒把理子帶來吶……想看看她長多大了。」龜梨輕輕合攏眼皮說。
「嗯。」
「好像比較像裕翔。」
「是女兒嘛。」

「今天……心情似乎特別好?」拉長的溫柔聲嗓滯留在睡意瀰漫的空間。
「嗯,因為很久沒見了。」龜梨也半帶慵懶地回應。
「那,」山下輕撫龜梨的瀏海道,「下次,找個空檔……去拜訪吧。」

「嗯。」

「可以送……嗯…開學用品給裕翔的女兒…你說叫……什麼?」
回答山下的是輕勻的呼吸聲,但山下不太在意,問題在山下腦中旋了一圈之後隨著逐漸昏忙的意識迷濛走遠。




04
山下翻了個身睜眼,原本清亮的眼底空洞混沌。睡意被半途抽離的日子數不清是十天還是二十天,只知道在天要亮不亮的時刻睜眼的過程已如此熟悉,熟到讓山下練就了下床到廚房走一圈也決計不會吵醒龜梨的本事。山下撐起身,曲起單膝讓一手穩穩擱著,疲憊的雙眼直視前方某點,雖然還什麼都無法辨識,徒有鐵灰的色彩流動其間。
山下就這樣維持著這個姿勢良久,回神時雙層窗簾的細縫早已盈滿澄光。
然後他像被驅魔後迎接朝曙的孩子,撩開嘴角,雙臂環了一邊躺的安穩的龜梨的腰,溫溫睡去。




05
眼睫輕顫如未臨的春風中搖曳生姿的花蕾,而後緩慢地盛開,成了朝日間的美景。

龜梨從床上緩緩坐起,腰肢伸展彷彿花梗直挺。動作停佇在二分之三秒後的畫格,清透的眼皮眨動細數塵粒幾顆,思緒空轉片刻後龜梨一把將厚重的冬被堆到山下身上準備起身,卻聽到後邊男人一個翻身的悉悉窣窣。對方在未知覺的情況下猛地湊近,單手圈起龜梨腰間,一個施力將兩人都往回拖,以後背貼前胸的方式摟著,然後繼續他山下大爺的睡眠,平穩呼吸依舊。

「幹嘛裝睡。」龜梨一掌覆上山下的手,那人只用單掌的話便隨時有了掙脫的空隙,因此也不急著扒開,就這樣維持著曖昧分明的動作,反正今次被壓的是對方。
被點名的山下既沒睜開眼皮也沒發表意見,均勻的吸吐撩開龜梨深褐色的髮絲侵襲,頭皮漸麻。
龜梨抿了抿唇,沈默半响,「要裝睡手就不要伸到這邊來。」睨著掙脫厚重被褥的某人伸過來的魔爪吐槽,同時雙手往後抵按做最大限度的起身動作。
被揭穿的某人跟著坐起,從鼻腔輕輕哼笑了聲,環抱的力道因龜梨的動作而放鬆許多。終於睜開眼,眼底十成十是調弄的興味。
「才九點,再睡一下吧?」起床的第一句話沙啞深沈,字句透出男人濃烈的性感。
……分明已經醒來很久了吧。龜梨一邊想著,無奈地拉開山下還放在自己大腿上的手掌,「不了,中午事務所那邊要我過去確認那個新進藝人的PV造型。」
被拒絕的一手非常自動也順便地交疊另一邊的指間,在龜梨的小腹之前輕輕地圈摟像是擁抱珍惜已久的寶物,「怎麼不交給造型師?」
「造型顧問可不是整天閒在家裡吃飽睡睡飽吃,想我變成豬嗎。」
「由本人山下智久大半輩子的努力成果看來,和也不是容易養胖的體質。」
「而且,我捨不得和也這麼辛苦。」
「說的好聽……你只是想要我留在家裡陪你吧。」
「正確。」山下抿開一笑。
「……那孩子是『被選中的』。」龜梨伸手拉開山下不輕不重的束縛,下床走向一邊的衛浴間。進門以前龜梨單手搭著浴室門框,沒有回頭,輕描淡寫地說了句,「大概兩三點就回來了。」

山下智久凝望龜梨和也的視線中溫柔無邊,一直到浴室的水聲響起,山下才闔起眼。黑濛一片中有五彩的顏色拼排最後能捕捉的畫面,襯底的配樂則是龜梨的一字一句。山下拉過一邊的雙人棉被,往側邊翻身,在眼角那摻和笑意的愛戀如此清淺朦朧,卻足成一個好夢。

只有龜梨能讓山下智久成眠,
就算因為過度依存在夢裡死了也無所謂。




06
叮咚。
靜謐的室內,不太刺耳的門鈴聲響振盪,一路從玄關骨牌似地拍動空氣粒子直到正在努力補眠的山下聽見一個字叫做「叮」從床上猛地睜眼坐起來為止。

瞥向時鐘,下午兩點零七。
還沒完全清醒的山下隨手理了理頭髮,在下一秒重新聽見門外客人因不耐多加等待而連按好幾次叮咚才讓山下的思緒拼湊完整。不自主地張大了嘴吞食滿滿一口的空氣下腹,眼角抿出了薄薄的水分,山下捉起一邊的褲子套上的同時想著要是能將睡意也一併消化豈不美哉?
然而也只是想想罷了。
山下又打了一次呵欠,在找不到自己另一隻室內拖鞋的情況下乾脆就赤腳走去應門。




07
三點二十三,黑與白交融成一片混沌,積累於浩瀚天幕的彼端。
滂沱將至。踏出駕駛座的龜梨抬頭一望,從口袋裡摸出鑰匙趕著開了門。
「我回來了。」脫下鞋子隨手擺正,龜梨關好門走往客廳的方向。
「智久?」
「啊…你回來了。」後邊連接的開放式廚房傳出了應答。山下一手握著招待客人用的餐杯和海綿刷布回頭出聲。
龜梨從沙發邊往山下的方向走,「有客人?」一雙細長的眼睛盯著山下手中的杯子疑惑。
「嗯,剛剛才離開,是來找你的。
「喔。是誰?」
、」
山下給了一個無法辨認意義的單音之後便沒再接下去,兩片唇瓣依稀開合,杏狀的眼睛對著龜梨眨動,眉皺微分。
?」龜梨跟著皺起眉,「誰啊?」
山下沒有續接。抿起嘴唇,偏移了停佇的視線。
「……怎麼了?」龜梨往前踩了一步,正要詢問清楚,客廳的電話卻突然響起。
頓了一頓,離電話較近的龜梨吸吐一旬,轉身走過去接聽,眼角瞥見山下回頭去做自己的事。
「喂?」
「嗯,他在,請等一下。」
「喏,說要討論稿子的事。」龜梨捂住話筒一端對著山下喊,「水龍頭先關起來。」

山下沈默地擱下未洗完的杯子,擦乾手過去接電話。
「我是山下。」
「是。」
「……真的?」
「不、沒關係,不用介意。我也覺得突破比較好。但是我想確認一下,等等再與你聯絡。」
「不用擔心,只是更改那個部分。時限應該沒變吧?我明天下午會送過去。」
「好,我知道。麻煩你了,謝謝。」
「那麼先這樣。」

「出什麼問題了?」一邊橫躺在沙發上遙控電視的龜梨問。
山下擰著眉看了龜梨一眼,神情嚴肅地回答,「款式。」
「怎麼?」龜梨按下靜音鍵,回望山下問道。
「昨天給你看的稿子,上半身的設計不覺得熟悉嗎?」
「……是領口還是袖子?」
「你知道?為什麼不提醒我?」
「只是覺得有點熟悉而已。」龜梨抿了抿嘴唇反問,「況且你那套的重點應該在腰帶和牛仔褲的設計吧?」
山下吐出一氣,沈著性子對龜梨說,「我不喜歡對自己不負責任的設計。我一直都是、」
「全力投球?」龜梨接續著說完,口氣有些許的冷淡,「現在的我們已經不是頂峯的人了,有時候就算想要全力衝刺也沒有辦法。」

一句話說的山下接不上來。

龜梨輕嘆,在僵持的氣氛中起身繞到山下的後方,雙手環起墊著椅背,將側顏擱放在上,凝視對方的後頸。
「可以偶爾不要這麼偏執嗎?」龜梨問。
「……這是身為設計師的堅持。」山下執拗依舊。
「怎樣都好,停止這個話題吧。」無奈地讓步,龜梨轉個話鋒問,「剛剛是誰找我?你還沒回答。」
「以前你的團員。」
KAT-TUN?龍也?」
「…他說他明天會再來。」
「喔。那就好啦。」龜梨不甚在意的回應,「反正明天就知道是誰了。」
然而山下半抿著唇壟斷聲線,單手指尖按上太陽穴,規律旋揉。

「你該不是,一時忘記那個人的名字了吧?」
只是隨口問問卻讓山下眼瞳一顫,內部如冰雪澄亮的晶體霎時混沌。山下覺得胃部一陣緊縮,他沒有抬頭,沒有回話。
「怎了?」龜梨不解於山下的反應。
目光失去交點。山下一語不發地起身走回自己房間。
龜梨因為山下突然的動作而蹙眉。靜的可以的廳裡突有一個聲音,嘩嘩嘩地,像是水聲。龜梨疑惑地往聲源踏了兩步,如預料地,是廚房水槽的龍頭。
水杯中清透的液體,滿溢而出。
明明說了要關的。龜梨走過去扭緊,小聲牢騷。

「真是。」




08
主臥房中,落地窗的雙層窗簾全被撩到一邊,窗外梨花色的光線照耀滿室。而棉絮四散一地和千支羽根漫天飛舞的景象,讓床上半側躺的龜梨起了違背重力飄翔天堂的錯覺。數根羽毛劃動不規律的痕跡下降,在龜梨的鼻翼和胸前幾處停駐。龜梨正過身,朝上伸手,想捧起一兩根,卻發現右手抬起的動作有些怪異。
龜梨試著抬起另一手,這次明顯地有不協調感。
總覺得……抬起的速度太快了點?
約莫是過了兩秒,龜梨方才意識到四肢百骸出奇的輕盈,彷彿下個瞬間真的能同脫韁野馬般自在飛躍。
但是不協調。
『頭很重啊……這樣怎麼飛得起來?』龜梨嘴唇張合著抱怨,但沒有聲音。雖然頭腦能意識到有說了話的感覺,但是耳朵卻沒有。
這種與現實不符的陌生感令龜梨皺眉,下意識地轉頭看向旁邊山下應該躺的位置。
『智久?』說著沒有任何音量的字句。
眼前的除了剛剛就存在的純白棉絮和羽毛之外,是一個掏空了的枕頭套,被隨意地置放。
當然,枕上空空地誰也沒有。


「……枕頭。」
龜梨和也疲憊地睜開眼,乾澀的喉嚨反射性地說出。略顯沙啞的音調摩擦一室晦暗。
又做奇怪的夢了。龜梨想。然後像夢中一樣,習慣性轉頭看向身旁。
突然驚起。
填滿羽絮的枕頭膨鬆,枕頭凹陷處外環滯留的放射狀布痕直直地映入龜梨眼簾。
雖然根本可以確定,但是龜梨仍然伸手摸了。
枕上沒有人。

起身拉開一邊的窗簾,就著將要被蝕盡的月光,龜梨往旁邊牆上的時鐘瞄了一眼。
五點十七。
「智久?」身體動了之後腦袋也清醒點了,實在沒必要自己嚇自己。猜想著對方大概是起來趕稿的龜梨一邊喚著一邊走出臥房。



因為是冬日,所以頂上的帷幕依舊是一片接近墨色的深藍,像是訴說著日月相互驅趕的濃重憂鬱。
龜梨搓了搓手,放進大衣兩邊的口袋。
「這種天氣……要晨跑也不是穿著室內拖鞋吧。」龜梨皺眉說著。

家裡上上下下都不見山下的蹤影,卻發現拖鞋少了一雙。判斷山下大概就在附近的龜梨在睡衣外隨便套件大衣就直接走出門了,但沒預料到侵晨的時間裡仍有嚴冬不肯散去的拗意。就算大衣質料輕柔保暖,也還是覺得冷。龜梨將原本反折的大衣領口翻起,然後微微將頭縮進立領裡,加快了腳步。
寒風中尋找他的暖爐。

經過社區的公園,裡頭有鞦韆唧嗄唧嗄地響,龜梨轉頭時想如果這是山下智久的話一定揍他幾拳,但是這樣的想法在下一秒被推翻。看見坐在鞦韆上那個山下的服裝叫做一套睡衣的時候,龜梨興起了想把對方直接抓到一邊的沙堆活埋的衝動。
而對方還在狀況外,小幅度微晃著鞦韆,笑著,喃喃地說話,對著空氣。
……原來某人不只會健忘夢遊還會自言自語?龜梨走近,正要開口,山下卻更早一步將偏離的眼神鎖在龜梨身上。數秒前的歡悅被全數埋葬,從那墨黑的晶體中消失透徹。
和也。山下喚著,聲音有別於方才的柔和溫醇,卻像山谷中一碇下墜的石頭,深沈空遂。山下微微仰頭,交會的視線底隱隱含著迷濛與疑惑,霎時間,像是與龜梨初次見面一樣的表情與眼神。
這樣陌生。
龜梨心一窒,腦海之中突然閃過一個影像,幾天前被山下遺忘在洗碗槽的水杯。
還不及說些什麼就被突然從鞦韆起身的山下緊抱,溫暖異常,龜梨悲哀地發現這一切竟都是真的。
「和也。」山下收緊手臂像要把龜梨揉進自己的胸膛,閉起眼,清楚而肯定地呼喚著。
龜梨的眼瞼抖顫──現在的他沒有餘力安慰自己是因為寒風的關係──然後閉闔,手環上對方低下的頸項,深深呼吸。

「回家吧,智久。」

漆黑無邊之中龜梨聽見水杯滿溢的聲音微弱,打在底心卻震盪出聲,
裊裊迴繞不絕。




09
回到家後一連好幾天都沒人說起那個失軌的早晨,只是用事件以前的溫柔氛圍鋪蓋。
他們又和好了,事實上也不算是吵架。

龜梨接過山下層層疊疊堆好的碗盤放到水槽裡,轉身要開始清洗時目光卻移不開拿著抹布要去擦餐桌的山下。對方的背脊依舊挺拔,寬厚的身形在夜晚擁他入懷,一如昨日。
但不知為何地龜梨忽然覺得眼睛有點乾澀,他眨了眨眼,回頭發現餐盤裡有遺落的洋蔥,被自己和山下遺忘在盤裡。龜梨笑了笑暗想原來是因為洋蔥的關係,所以覺得吸入肺葉的空氣辛辣又苦澀。

龜梨拿起菜瓜布靜靜地刷洗碗盤,然後扭開水龍頭,清澈的水流滑過盤子一個兩個……,在清洗水杯之前龜梨轉回頭去瞥了山下一眼,對方正將拭起的餐餘丟到垃圾桶裡。
下意識地抿唇,龜梨繼續手上的工作。

卻無法不去在意。

要不是那個浸滿露水的早晨山下叫自己名字的反差太大,龜梨還能推測這傢伙只是多了夢遊的毛病需要晚上睡覺時把他好好綁在床上才能安穩。
要不是那個盈滿春光的笑容在幾秒以後吐露無比痛苦的聲線,龜梨還能試圖忽略自己一愀一愀不斷抽動的心臟。
要不是,以為山下會一直停留在記憶中的風光,

龜梨和也不會如此苦悶。


在第二次發現山下對於客人的名字真的叫不出口之後,龜梨知道事情真的不太對勁。本來人嘛,對於日常生活小事忘記個一件兩件是在所難免,但要是對方是那個工作極度認真負責的山下,而被忘記的人是經常性的客戶那就真的大有問題。
為了顧全山下那份不亞於自己的好強與絕對的自尊,龜梨已經不止一次在有客人來時先過去應門,或者看似隨意地留紙條。卻還是在不經意間發現那人的健忘。

有什麼東西一點一滴地凝成了懼怕與不安,像是被緩慢流動的毒物所侵蝕,每個吸吐都有針扎的痛。
太過重視,他無法負荷想像將要失去。

只能在夜晚睡覺時擁抱著對方的呼吸,明明是不擅長的示弱。正面將自己埋在山下的胸懷內,細細親吻對方的衣扣。
山下被挑逗得微微滲汗,粗喘著從後勺按下龜梨還欲繼續的碎吻。
「和也,不要這樣,你明早有事要出去吧?我可不想讓你下不了床。」
龜梨聞言抿開了極為魅惑的笑,「你行嗎?」

彷若投下震撼彈,理智潰堤,男人不客氣的笑著。
「就算和也哭著叫不要也不會停的。」




10
隔天跟朋友的聚會被推掉了,反正又不是三年見不到一次。正面貼合山下半邊的身軀,龜梨一覺好眠,難得地下午快兩點才睜眼。指骨曲起揉了揉眼睛,這樣的習慣一直難以戒除──伴隨著山下伸手過來制止的動作。或許戒不掉的該是被這個男人呵護。
龜梨往正在看電視的山下縮了縮,而頸下一隻讓自己枕了一晚的手臂緩緩曲回。對方輕摟著龜梨的肩,溫度暖熱。動作自始自終山下還沒朝龜梨望上一眼,只是與貓般異常溫順的龜梨一起,看著還沒消除靜音的電視。

「吶、智久,我是誰?」雙手交疊擱放在男人大腿上的方形抱枕,龜梨仰頭問。

原本盯著電視的山下頭略斜了個角度,然後曲下頸項看著龜梨。
我的和也。」緩慢而堅定。
說完笑得那是一彎放肆。龜梨頓了頓,伸手攬上山下的脖子半撐起身,將臉深深地埋在對方的肩窩。

「嗯……怎麼了?」按下遙控器的電源鍵,空出雙手圈好龜梨多年來沒長進的腰,山下偏過頰愛憐地蹭了蹭龜梨埋在頸邊的頭顱。

說的出口嗎?
現在回想,幾月來山下智久那表現不叫生活日常而是有點異常,而是人都知道老了之後容易犯一種病叫做阿茲海默症,說難聽一點叫老人失智。
近日累積的焦慮在胸膛偏左處大聲叫囂。角膜凝聚空氣中過多的濕冷,龜梨淺淺地吸了吸鼻子,鬆開雙手時表情無異。定神看了看對方,然後伸出右手撫上對方耳邊髮間,未染完全的髮有幾絲灰雜斑白。

歲月終是在這個好看的過份的男人身上留下了痕跡。

左手拇指撫過對方的嘴唇,不當偶像之後的男人都忘了要好好保養臉皮,曾經豐厚柔軟的唇瓣略顯乾燥。
性感度大降啊……幾年後財產花的光了看你拿什麼來養我。心底閃過一絲戲謔。
指尖刮過男人的唇,於是山下無奈地問了,
「還在勾引我?」
龜梨闔起雙眼,,起雙眼澹的笑意。上勾引我嗎勾著笑,憑感覺湊近對方,一口白牙輕輕地含著山下的下唇啃咬。自己的溫度在對方暖熱的唇瓣上溶出了略顯慘澹的笑意。
山下擰起眉,不甘地抬起對方下顎,從龜梨舌間捲走主導權,吸吮已然濕潤的唇瓣,然後再次侵入主宰對方口腔的感覺神經,強迫味蕾感覺山下智久的氣味。

過份濃膩的吻結束在龜梨被控制在山下的身下那刻,上方的某人一反適才陽光柔暖天空蔚藍的天氣造成的慵懶,笑得邪佞地宣告,
「不要以為我年紀大了就不記得被勾引時該做些什麼。」
龜梨皺眉,「萬年變態。」這樣說著,嘴角卻噙著一絲笑。

是他贏了,讓這個男人失去自制的話。


高潮前龜梨像抓著浮木一息尚存的溺者,死死地攀著眼前男人的後頸。纖軟的腰肢彎成了極限,雙腿恣肆大開,股間卻如處子,緊緊包覆。一抽刺都是一窒,不只是龜梨本身無法從這種燒灼般的快感中脫身,連山下也感覺永生要被禁錮在征服的快樂與被征服的折磨之中。

在天堂與地獄間來回。

擰著細細的眉間,龜梨和著些微汗珠與薄淚的黑瞳深深望入山下的眼。

龜梨說,「智久……叫我的名字,快點、」
山下低喊,和也,和也,我的寶貝。
一聲聲迴盪在寬敞的臥室。

兩人含著滾燙的喘息,融化人間。


結果還是沒能說出口。




11
龜梨靠著斜立起來的枕頭半坐臥,在經過兩輪的切換選台後垂下了空撐著一如花梗的手,擱放在腿側,掌心壓上起伏如山稜的褶皺。不久前平整的床單經激烈擰揉後顯得穢亂,甚至露出了深青色床墊的一角。但龜梨現在不想理會。
反正趕著赴約的山下沒空再多來幾次,就算想來個最後攻防那麼床單亂了點又有何妨?
所以多勤奮個一秒好像也成浪費,乾脆就不收拾了放任它亂得東一堆西一堆,等待從浴室回來的山下露出無奈中帶點寵溺的笑容。

如此想著,龜梨放開遙控器,抓著棉被一角滾了一圈將自己團團包緊在男人易逝的味道間。
仿若綑綁。

而山下從浴室穿好貼身內衣褲出來後,看到十五分鐘前很亂的臥室在十五分鐘後變得比原先更亂──表示龜梨當然不止滾了一圈──也沒說什麼,不過從鼻腔呵出笑意然後伸手順便往蜷起似蠶繭的龜梨身體揉了兩下而已。

龜梨透著不耐的臉從棉被捲的開口探出瞪視好心情挑選襯衫衣褲的山下。
每次都摸腰你不煩嗎。




喧鬧一閃而逝。
年少時共有的家是在外承受壓力的兩人最後的庇護所,那時他們所稱的家沒有讓人可以賴上一天都不起來的蓬軟大床,沒有望不到海際天涯的窗景,也沒有無時不在的床伴。但那時的他們至少能在龜梨小小的公寓中忘情笑鬧直至薄汗輕逸,或者雙雙擠上單人床墊,看著窗外紛飛的雨點如耳畔的情話綿綿。
如今他們擁有蓬軟大床,有海天一色絕美窗景,有伸手可及的溫度暖熱,卻少了隨心恣肆的青春流年。


「一起去嗎?」反方向勾了領帶打出一個結,山下對著被穿衣鏡擷取身影一截的龜梨問。
「不了,畢竟是正式場合。」數指狀似隨意的撩了撩脖子,龜梨一雙細目盯著電視看,沒有移開。

理智壓過了一切。
的確在一起的十多年來日本開放了很多,但沒有開放到一對同性戀者出現在正式的社交場合中還能達到完全賓主盡歡,何況與會者多半是一直支持山下作品的客戶,龜梨不想山下的實力遭人非議。

山下盯著龜梨直望,伸手撈起自己脖子尚未拉緊的領帶一端交到龜梨手裡。
龜梨搭了山下一眼,對方隱隱閃動的瞳中不滿微斂。暗自嘆了口氣,拇指捏了捏手中絲滑的領帶後為山下繫緊。

你我都知道的。
年輕時以為就算悖離社會也能依附愛情自在生活,到頭來還是不得不低頭屈服。
要生存的話,就連這種小事也要妥協。

「我出門了。」
「嗯。」
龜梨看著山下離去,厚實的背影打在視網膜上突然覺得沈重。
那樣直挺的身形和溫熱的背胛總有一天也會崩毀。龜梨想,然後被自己的念頭狠狠嚇了一跳。他皺起眉間忙亂地下床,集中僅剩的力氣到廚房準備弄點吃的。
走到冰箱門前卻發現山下留了醜的要死的紙條。

『幫你叫了外送,別老是翻冰箱。』

龜梨抿了抿唇,將紙條取下,走到客廳的沙發邊坐著。再拿起來重看一遍時發現在紙條的最下方還有附註。

P.S. 已經付了錢的』

世界忽然天旋地轉。


紙條這種事山下幾乎是不做的,都是傳短信或直接打電話,也曾因為這樣被龜梨說是怕字太醜被笑所以不想寫。
龜梨捏緊手中的紙張,思考是否被山下發現前幾日他留紙條提醒的目的。
突然電鈴響了,開門一看是外送人員捧了熱騰騰的豚骨拉麵。他愛吃的。
龜梨接過麵,背對闔上的門閉起眼,濃濃酸意從心房嗆到鼻腔。

山下不會垮的,至少不是現在。




12
一串串澄透的施華洛奇水晶成下墜之姿被金黃耀眼的燈架勒著,隨空氣中悠揚的小提琴樂音而微微抖顫。反射出的斑斕絢麗甚至美過天邊彩虹,與燈下衣著華美的賓客兩相得襯。
山下一身剪裁得宜的黑西裝,兩指輕捏高腳杯優遊於宴會中心。挺拔的身形,溫文的談吐,偶爾微啜杯中芳醇,再抿一個優雅得體的笑。俊美性感之至,無關年齡性別而令人微醺。

這是山下所屬公司的董事松村在酒店辦的晚宴,邀請的賓客多是業界牛耳或時尚雜誌高層。一向為松村所器重的山下被領著與重點人物交際,說穿了就是一場專為山下舉行的宣傳宴。此外,為了替山下的春夏設計展募求贊助,松村更親自挑選幾幅山下的最新設計上框懸掛在交際廳外的長廊,山下備受重視的程度可見一斑。而山下少年時培養的公眾魅力與風格多變的設計自然吸引不少廠商的注意,詢問的人絡繹不絕,直到在場賓客幾乎輪過一回才稍稍止歇。山下藉機向老闆言失陪,將手中的玻璃杯擱在一邊桌上後便緩步走出大廳。

將領帶向外略略鬆了一分,山下靠著大廳門邊點起了煙,溫吞吸吐。
那樣的場合實在不適合自己。山下想。
雖然不得不佩服那些經營者的操盤手法,但他熱衷的是設計,可不是熱衷與設計師交際。尤其是像這樣請了眾多大師級人物和高級主管的宴會,不管來幾次都是心理的絕大壓迫。在身上千百毛孔明顯得不到半分舒展的情況下山下只好找藉口暫時離開。

又吸了一口煙,尼古丁的辛辣翻滾喉頭。山下緩慢地眨動眼簾,慵懶滿逸地審視眼前一幅幅放大兼裱框後的圖稿,目光一瞥卻看見與自己合作多次的打版師久保利伸在長廊尾端的作品前站得不羈。

久保利伸是公司內的天才版師,據說無論和多麼鑽牛角尖的設計師都能配合的天衣無縫,在兼顧藝術性與技術層面的條件下打出符合設計師理想的版型。二十歲就成為Louis Vuitton極少數被認可的日裔版師,卻在剛要展露頭角時接受了山下公司的挖角。花了多少錢請來沒人知道,但知道的是這個現年二十三的小伙子已以壓倒性的實力冠蓋公司裡所有的一流版師。
唯一的缺點是自我中心,只和自己認同的人一起工作。達不到他標準的人絕對不屑一顧,賄賂或人脈關說都無法讓他點頭與對方合作。但一旦通過篩選,他就會以高標準對待自己及對方,務求完美表現作品。
此外,因為長年待在外國,久保奉行「實力重於尊卑」主義,當他有想達到的目標時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包括比他大上十來歲的山下。兩人雖然合作多次,但過程中只要意見相背總是冷言惡語互不相讓鬧的天翻地覆,直到其中一方能提出令另一方信服的理由為止。
兩人的友好既堅固又薄弱,然這樣的矛盾也只建立於彼此實力相當的情況下。只要其中一人差了一點,同樣高傲的兩人便不會合作。

久保在注意到山下的眼神之後,莫名回了一個冷笑。
「你就拿這個給我製版?」久保食指指著面前吊掛的作品,口吻滿滿的挑釁。
山下隱去方才的一派溫和,冷峻從瞳中一閃而過,「什麼意思?」
「我也想問這是什麼意思,你已經是極限了嗎?」對方雙手環胸,未待分斂的笑容中有不可一世的嘲諷。
山下直覺展示的稿子一定有什麼古怪,於是邁開步伐直往久保的方向走去。
看到稿時山下大受打擊,那張沒有修改過領口和袖子的效果圖被上了膠裱了框掛在潔白的牆上,放肆地與其他作品共享瞻仰與讚美。
當下耳邊大片積雪崩落,無聲的震撼。
山下咬牙,轉頭瞪視久保,「我明明把修過的稿放在你桌上!」
久保嗤笑一聲,「我沒必要藏你的稿。」
山下鐵青著臉想,一定是過程中出了什麼問題。
思緒飛快地連結幾天前的冬日侵晨。


那天修稿修到四點多快五點,完成後隨手整理了紊亂的用具後便累得趴在一邊睡了。
他還記得他夢了個好夢。
在向日葵盛開的夏日午後,年少的他和年少的龜梨盡釋前嫌,坐在公園鞦韆上笑著啃食蘇打冰棒的夢。
夢醒了睜眼見到龜梨是如此理所當然,每個夢醒都有龜梨在身旁,迷濛之間他綻放微笑,像討賞的孩子急切地想要訴說。

和也,和也,我做了好夢……

曾經焦躁得每分每秒都在叫囂著乞求,如今像是百年來企盼的渴望終於實現。
想對他說出夢境,卻發現聲帶因太過激動無法自制,只能不斷地重複著,
「和也、和也。」
呢呢喃喃有如雛燕,吃力地以所學不多的字句描繪沒有悲傷回憶的昨天。

猛然間感覺有人走近,抬頭一看發現是龜梨。
錯位的影像無法重疊,誰是真正的和也?
思考凝滯,茫然頓生。
山下楞楞地注視眼前人的臉龐,對方眼瞳閃過一抹受傷。
自己的心臟霎時停窒一如將死。他禁不住站起身將對方擁抱,深深呼喚。
和也。

後來龜梨在自己的髮間輕吐一句,
『回家吧,智久。』
自己彷彿受到了蠱惑,下意識地半靠著身邊的人走回床上睡覺。

然後又醒來,是早上九點的事。記憶刻畫他一路開車親自將修好的稿送到公司放在久保桌上,不曾有誤。
而久保雖然自恃過人,卻一直是憑實力讓大家信服,這種刻意讓自己出糗的伎倆他是不會做的。
那麼,到底哪裡出了問題?
「也罷,反正你才是設計師,我只是幫你打版罷了。至於你要拿什麼給我也是你的事。」
「先失陪了。山下,前輩。」辭話絲毫不帶敬意,久保隱隱笑著旋開腳步往大廳走去。

厚重的巴洛克雕木門溫柔開闔,嘈雜奔洩而出。幾句對山下新作的恭維在長廊蕩漾,山下卻覺得四周颳起了早應散盡的冬風。

蝕人心髓的冷驟然降臨。




13
縮在長形沙發上的龜梨半瞇著眼在看綜藝節目,剎那墨黑的身影突然闖入視線範圍,嚇得龜梨直睜眼猛地坐起看向來人。
「是智久……你嚇到我了!」朝山下翻了個白眼,龜梨摟緊抱枕又軟軟地躺回沙發。
「嗯……晚餐吃了?」山下將外套丟到一邊,鬆了鬆領帶後也癱倒在一邊的單人沙發上問。
龜梨意識不清地指了指桌上還剩三分之一的拉麵。
山下皺眉,「那不是午餐嘛……算了,等下我處理。要吃壽司嗎?」
龜梨沒勁的瞥了山下一眼,朦朧的眼神像是沒聽清楚。
山下起身走近,在龜梨的正前方蹲下,耐心地重複,「我帶了一點宴會上的壽司回來。」
「嗯……有什麼口味?」龜梨不甚清醒地看著眼前擋了他視線的山下,努力拉回幾分已經飄遠的意識。
「花枝。」
「是嗎?」平板的回話終於起了波瀾,龜梨闔起眼模模糊糊地笑著。
山下唇角微勾,在龜梨未見的視野中苦澀暗浮。
「喜歡花枝的話,多吃點。」山下將壽司盒放上桌面,然後端著龜梨吃剩的拉麵走進客廳後邊的開放式廚房。

逐漸清醒的龜梨轉過頭看遠去的山下,遲緩地應了聲,
「嗯。」




14
哄著吃完花枝壽司的龜梨回房睡覺後,山下沈臉坐上沙發,開始釐清事態。
現在的情況是,自己確定將修訂稿放到久保桌上了,但從結果看來,那傢伙並沒有拿到稿。
所以要不就是稿子被偷,要不就是在無意間被誰連同傳遞的文件一起拿走了。
或者更糟。

修長的手指按上疲累的眼皮揉轉,悶悶地笑了幾聲算是自嘲。
有什麼能比被公諸天下的劣品更糟?

睜眼不願回想宴會上一雙雙帶著笑意的眼神,山下起身回房。




15
舉目所及是一片闃黑,就像突然之間瞎了一樣,望不見任何景象。什麼都沒有的世界如此虛無遼闊,卻又陰冷狹窄。山下感覺自己像是退化到史前時代,沒有光明的世界中滿佈絕望及未可知的危險。他謹慎地伸出手朝四方探觸──他知道他伸出了手,雖然看不見──腳底所踩卻在瞬間崩毀,山下無可避免地急速墜落。
身體與空氣的每個切面開始刺痛,無由直墜而下的恐懼本能地反噬。

全身突然猛烈一顫,山下驚醒,英挺的五官因懼怕而微微扭曲。旁邊的龜梨連帶感受到床鋪的微震而翻了個身,山下偏頭瞪大了眼望著背對他熟睡的龜梨,急促呼吸。

鼻息緩和之後山下暗暗收回怒放的心神,隨手抽了張面紙抹去額上冷汗,接著拿起擱在床頭的攜帶按鍵察看。
四點三十一。
握著攜帶的手直直地放在半屈起的膝上,山下朝未掩攏的窗簾縫瞥了一眼,路燈在謐黑的視界裡顯得格外刺眼。每次睜眼能見的微光已然消失無蹤,就如同失去最後的一點恩惠。

一陣濃稠黑雲驀地欺壓四肢百骸,全身骨頭像要散盡一樣發痠。
山下將頭埋在兩膝之間低聲咒罵混帳。
16
電梯門一開山下就看見自己的製圖室前有人在等他,快步走近後才發現是一臉來看好戲的久保。
沒多招呼,山下掏出鑰匙打開製圖室門鎖後逕自走入。
「來幹嘛?」山下將鑰匙擱放桌上,隨手拉開百葉窗,一片洞亮之中轉身看跟著走進的久保。
久保瞇起眼笑得愉快,逆光中對上山下冷然的眼瞳竟沒有絲毫懼意。
「來笑你,順便回答你的問題。」他簡單明瞭地答覆。
已經習於久保不加矯飾的好惡,也不在意對方沒加敬語,山下頓了頓後直接切入,「…你看過修改後的稿嗎?」
「沒有。」與其說是非常合作不如說是幸災樂禍地即答。
「老闆是怎麼拿到那張舊稿的?」
「從我這裡翻出來的。先說好,我的桌上從頭到尾就只有一張。」
山下微添慍色,伸手拿起一邊的電話撥打內線。等待接通的同時山下不滿地抿了抿唇,雖然知道並非久保的錯,但瞥向對方的眼神仍是充滿不悅。

「喂,我是山下。之前你給我打過電話……對,有,已經改了拿到公司,現在的問題是它不見了。」
「……隔天下午,我親自拿來放到久保桌上,可他說他沒看到。」
「對,在昨天的宴會上展示了……是舊稿。」
「反應?……好得不得了。」山下意有所指地偏頭睨一眼旁邊正在翻看各家服裝目錄的久保。
「我知道。」
「總之,幫我找找吧。」

貌似對山下的處理方式十分失望,山下掛斷電話的瞬間久保涼涼地開口,「就算你現在找出來又能怎樣?客戶可是對你的舊作大加讚美。」
「那是我的事。」山下反駁,強自隱忍的聲音滿含怒氣。
久保將手上的服裝目錄放回原位,再一回頭神色突轉冷穆。
「如果你還拘泥於過去,那就沒有資格作我的對手。」
拋下了這麼一句後轉身離開。

山下頓了一頓後走過去將未闔的門施力甩上,明明百般不願,腦子裡卻在這種時候嗡嗡響起昨晚回到大廳後,松村董事將自己引介給晚到的各界名流時的對話。

『這是我們公司頗負盛名的設計師山下。
『所以走廊上的作品就是山下さん的大作?』
『宣傳效果不錯吧?』有人調侃。
『是啊。』松村坦然承認甚至笑得分外得意,眼露精光地低聲道,『他是公司的活招牌。』
然後在松村分神喚來久保也好一併介紹時,一個個私下向山下遞來了名片。
『僅代敝公司表示友好之意。』
『請務必讓敝社贊助您春夏的設計展。』
山下看不見朝他鞠躬的人的表情,但有那麼一瞬間他錯覺自己是身著新衣的國王,而那一張張陰影後的面相滿是知情後的嘲弄。
光是如此想像就足以令人不寒而慄。

數秒後正對山下抬起的臉龐仍是一貫崇敬友好,山下卻差點擠不出一個微笑。
字句讚美彷如漩渦,可以想見自己的意念和原則在其中掙扎,卻被強勢的黑暗捲入心湖底層。
『被人拱在手心的感覺好像不錯?』不知何時走近身旁的久保低聲諷刺。

輕輕一句話令湖水翻覆成浪。


究竟是出於過份的信任還是過低的期望?才會盲目地將這次的設計捧上了天。
山下有些失落地反思。




17
已屆下班時刻。山下在製圖室乾坐了一天也沒半點消息,知道找回設計圖的希望渺茫,卻還是拿不定主意。
是就這樣違反一直以來的信念將錯就錯,還是挑戰已成定局的一切以及市場壓力?
如果選擇了後者,自己有把握可以畫出比之前更好的作品嗎?

久保似笑非笑的神情猶在眼前。
說不上為什麼如此優柔寡斷,山下煩躁地以指尖敲了敲桌面後猛地站起,拉起椅背上的風衣轉身出門。




18
今日的龜梨一反往常,趁著空閒親自將屋內大大小小全都整理了遍,從中午開始一直忙到晚上。直到什麼都沒吃的胃開始翻攪,龜梨才停下擦拭窗台的動作。暗暗地揉了揉腹部,龜梨衡量著是要先出門隨便買個吃食解決一下,還是先把手上只剩一點的工作做完。
正躊躇的時候一邊的電話響起,龜梨先是頓了頓,然後才放下抹布坐到沙發上接聽。話筒彼端傳來整天不見的山下的聲音,開口便是一連串的笑。
「呵呵、嗝……和也…哈哈哈」
這傢伙,喝醉了嗎?龜梨無奈的想,一邊刮下腳底板黏上的塵屑,聽著話筒比平日更加含糊的語調外加未經壓抑的音量繼續說完。
「和也……和也你聽我說,大家、嗝、大家慶祝的是我那張沒創意的作品……」
「裱框起來放在長廊上展示……」
說完又是一連串的笑,而且在龜梨來不及問清是怎麼回事之前就自顧自的掛了電話。
龜梨皺起了眉,按了按鈕之後回撥山下的攜帶,預料之外的沒有接聽。試了八次之後便轉成了語音信箱。

無機質的人聲更加深龜梨的擔憂。




19
掏出身上的鑰匙,對向散成兩個的鑰匙孔,在門前耗了好半小時後山下才終於進了門。屋內燈火通明,想著龜梨一定等著自己回來的山下咧開嘴角呵呵地笑著,然後跌跌撞撞從玄關走向客廳。一眼瞥見他的龜梨在沙發上躺著,像是睡了,而DVD還播放著。花雜的屏幕和聲效稍稍喚回了一絲理智,山下模模糊糊地想起有次他和龜梨兩個人一起看一部片子,是關於衝浪的片子,但是看到一半的時候他因為太累而睡著了,於是未完的片段被搬到他的夢中繼續。


山下說,我要你醒來,不准死、不准死。
於是手上的動作再不敢停。交疊的雙掌規律按壓,試圖從龜梨的胸膛間以最溫柔的律動與最膩人的熾熱強制喚醒沈睡不起的靈魂。
山下說,和也,你醒來。
捏緊高挺的鼻,貼近慘白的唇,一口一口灌進屬於他山下智久的空氣。
他說,醒來,我給你空氣,醒來。
冰冷的汗珠與髮間殘留的海水甩落在龜梨毫無動靜的腹間,映著夕陽無邊從臍旁滑過。
最終恨恨地咬牙罵,混帳……

燥熱的沙粒吞食捲落的大浪,海面復又平和下來,如新磨的鏡般澄澈。那個龜梨在水中載浮載沈的當下他的心臟就要停止,而現在完全止息。

如何能夠不死去?
如何能夠不奢望在一起永久?

卻終有一天會失去彼此。


意識到的時候自己的手正在擦拭眼眶裡氾濫而出的淚水。
知道眼淚根本不是鹹的,但為什麼現在他輕舔手上的液體,然後感覺鹽花灑滿了他的世界?
就像要抽走生命所有的水分。

不自覺地跪在龜梨身邊,囁嚅著,
「太好了,還有和也,和也還在……」

世界沒有你的話我看不見未來。




20
隔天一早山下在龜梨醒來之前就去上班了,龜梨睜開了眼,一夜沒睡。
走到浴室把沾染上酒味的睡衣換掉,順便沖洗那浸染一身的男人淚水。
卻不自主在熱氣蒸騰之中落了一地淚花。

自己裝睡那人就完全卸下防備,抱著自己的脖子哽咽幾乎失聲,斷斷續續地說著和也是唯一能與山下智久並肩的人,唯一完全相信他山下智久的人,唯一能像這樣讓被挫折的、喝的爛醉的山下智久忘情撒嬌放肆痛哭的人。
聽得他忍不住要先推開趴在自己身上的壯碩男人然後再狠狠來一個擁抱。
但還沒動作,軟潤的唇瓣已經襲上眼角。

山下吻去龜梨不慎遺落的淚珠,沈著聲嗓說,不要哭,和也不應該哭的。
過濃的酒精在龜梨眼窩和頰側燒的火燙,至今溫度不減。

長度過久的沖洗後龜梨拿起了電話,他可不想今晚還讓山下一個人在哪間居酒屋壞自己名聲,說他龜梨和也怎麼跟個愛酗酒的。



山下拿著方才外出買的解酒液回到自己專用的製圖室。公司對他們這些受重用的設計師極好,器材俱全的製圖室是一人一間。經過一夜的放縱,原本緊繃一線的情緒已經舒坦多了,但後遺症就是沒天沒地的頭痛。
尤其方才久保又回頭奚落一陣,說什麼他也想讓自己好好考慮但是再不打版的話老闆可要說他辦事不牢。

『三天,好歹之前也合作過幾次,你就再掙扎一會吧。』說完就吊兒郎噹地走了。

山下放下了按壓太陽穴紓解疼痛的手,從有些雜亂的置物櫃中拿出一本素描本。
他站起來面向落地窗,輕拂布質的外皮,然後一頁頁地翻閱。精細而堅毅的筆觸勾勒一件件被稱為傑作的設計,記載著山下雜亂構圖外的另一面相。

山下以極溫柔的力道翻看,直到眼界納入一頁空白。
他將素描本放到膝上,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狗逼急了跳牆。
說服董事們放棄已經公告出去的圖式會賠上推薦人松村的面子以及對自己的信任,基本上節省成性的山下從不做賠本生意。
但這次例外。
曜黑的眼瞳星點閃爍如涼夏分明的夜空,山下毫不猶豫地在素描本上下筆。

因為我要你們心甘情願換下原本那張。




21
但現實是強要去做的時候反而會遭逢困頓。山下在構圖階段耗了一天卻毫無成果。已經四次畫了一半又全部撕掉重來,就連現在的第五版構圖也無法讓山下完全滿意。
從鼻腔哼出長氣,山下圈起手掌中的橡皮,忍不住疲累而閉眼讓眼膜稍做滋潤。

以往所謂的傑作都是日常中偶爾的靈光一現,環境配合的好的話也有靈感源源不絕的時候,卻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挖空心思。一開始的意氣風發自信滿溢現在徒存失落。眼看跟龜梨約定共進晚餐的時間就要到了,山下煩躁地抓了抓髮睜眼,拿起攜帶撥了龜梨的電話,捏著橡皮的一手則移到紙上開始擦拭。

『喂?』
『是我。』盡可能地隱藏聲音中的不耐,即使是一點的煩躁也不希望被察覺。
『是嗎,你在哪裡?』
『還在公司。』
『……不是要一起出去?』嗓音沒有不悅,只是單純的疑問。
『抱歉,臨時有點事要解決。』
話筒彼端一陣靜默,山下這才聽出對方那端的背景音像在馬路邊,想著龜梨應是在前往約定地點的路上,山下不由得心虛地抿唇等待龜梨的回應。
『……現在能過去嗎?』
『嗯?』
『過去你公司。』
山下停下手上的動作,不自覺地往前方半開的門看了一眼。
『嗯。』

掛斷電話後山下拄著下顎對著眼前的素描本發楞,直到發現紙上已被擦得纖維盡顯,一絲絲,蜷曲如同山下心底被扭壞的情緒開關。

什麼東西於是騷動著要乘機而出。




22
伸手欲按下暖氣開關時不巧錯按了CD的播放鍵,前陣子山下買來放在自己車上的流行樂頓時充逸了整個狹小空間。由於前陣子有過擦撞事故,龜梨已經很少在開車時聽音樂,但手指再次靠近的時候卻只按下暖氣的開關,並沒有打算要結束播放的意思。


那時山下說,聽流行樂可以找回他年少的熱情。
龜梨瞥了坐在副駕駛座的對方一眼,回他「那幹嘛不聽自己唱的?」
對方先是沈默了下,而後才扯著淡笑回答,「因為多多少少都有缺陷。」
龜梨因為對方的沉默而轉過頭正對山下,視野所截半邊的笑容卻讓人心頭一糾。反射性想要安慰,卻說不出一字一句。腦海千迴百轉是那男人的風光跟所有為了超越自我所作的努力,認識了幾十年頭,他怎麼不知道男人的好勝是優點也是唯一弱點,只是不忍戳破而選擇縱容。放任惡芽在心底紮根,終究讓那樣好看的臉蒙上了落寞。
自己是共犯。所以沒有權利說什麼冠冕堂皇。只能蹙著眉心看對方一個人堅強,給不出快樂。


龜梨伸手調整了一下後照鏡的方向,空盪的後座成了環繞音場,明明是高興的歌卻覺得心頭沈悶悶。想起了那時的對話,那段要是現在重來一次他也許可以應對完善的話。
然而懊悔不能改寫,生命無法重來。他淡淡地嘆了口氣,想像自己現在是什麼表情。

「要是還能挽救……」那麼要他說幾遍都可以,如果還有機會救對方出牢籠。

把痛苦的過去丟掉也就等於將快樂一併拋棄。
是這樣沒錯吧。


原本順暢的車流忽地凝滯,不懂為何這個時段會塞車的龜梨搖下車窗探頭遠眺,然後看見前方的十字路聚集了幾輛救護車及警車。想著「是車禍吧」的龜梨原本想縮回頭在車上耐心待著,驀地卻注意到救護車及警車像是被強制消音般誰也沒有聲響,徒存刺目的紅燈晃晃地轉。
——來不及嗎……。龜梨輕輕蹙起了眉,擰回黯淡下來的眼神。
談不上是不悅還是什麼,遇上這種事雖然晦氣,但更多的是無法說出口的感嘆。歎惋哪一個家庭又要破碎,淪落無法終結的惡夢。他想起之前那場車禍,肇事的原因不在他,而是一個意欲尋死的中年男子,算準了距離後開車從巷邊直直衝出。雖然自己緊急反應踩了煞車,卻還是被從右前方一角狠狠撞上,車身整個打斜。龜梨努力捺下心神後開門急走到對方車前,一肚子莫名其妙被撞的怒氣原本想好好發揮,看見對方從緊捏著方向盤的雙手間抬起的表情卻氣消泰半。
他看過那樣的眼神。在很久以前他被擾攘紛亂逼得幾近絕望時,在鏡中他看過。

精巧的眉平淡順下,呼吸深沈卻絕不急促,薄唇像是下了什麼決心般地緊抿——彷彿初次上班的年輕小子,唯有掩不住的靈魂窗口洩漏一室死水般的黯然。

龜梨撫額,和人約定的時間迫在眉梢,現下的情形又不得不細細處理,但是對方也就是肇事者本人根本不下車,蒼白的神色在因撞擊而滲出的車頭白煙中好似遊魂,別說要談判,對方連談的意願也沒有。然而自己不想也沒有時間在這裡跟對方瞎耗,稍微檢查了一下自己與對方的車輛損害情形後,龜梨回車上拿了手機,走到對方的駕駛座旁,禮貌性地敲了敲車窗要那人至少搖下窗戶以便溝通。細微的聲音卻讓對方驚得猛震,那種像是被追債一般的反應就算是自認耐心還算充足的龜梨也忍不住吐了長氣。
明明自己是受害者卻搞的像加害者一樣。
想趕快解決眼前這樁意外的龜梨隔著窗瞥了對方一眼,五官擰起、懦懦的神情已不似方才了無生氣。他暫停原本要撥給警局的手指,另一手往對方車窗施力一拍,
「下車。」不知為何,他向一個陌生人命令道。

抱持著既然都已經遲到了,倒不如把眼前的事好好處理完再前往赴約的龜梨撥了個電話給今天要一同工作的化妝師,說明因為車禍的關係會耽擱一陣子。然後在耳邊響起車門開啟的聲音時他才再度按下話鍵請警方過來處理。
至少是從遊魂又回到人間的程度了吧?龜梨想,然後平靜地說,「好了,在警察過來之前麻煩你吹吹冷風清醒一下。」
那人扶著車門邊緣艱難地下車,「為什麼……」瞅著龜梨的一雙眼睛怨懟滿溢。
龜梨為對方的開口略略吃驚,他原以為對方會一直噤聲不語。但還是回答,
「什麼為什麼,做了這種事難道不該先反省一下嗎。」
「為什麼、」嘶啞的聲線再也扯不出半個字句,男人伸手緊捏鼻梁頂端,卻無法遏止深沈的悲傷狂洩。他無奈,遮掩雙眸像是犯了錯才知道懊悔的孩子。

龜梨花了一段時間才明白,對方的為什麼,是對無法乾脆死去的質問。

他從後來警察略嫌強硬的問話中得知對方因為失業,無法繼續支撐家中經濟,於是自行決定以生命換取一份給妻小的保險,同時也可減少一張嘴的開銷。雖然男人是基於愛而做出這樣的蠢事,但莽撞的行動非但沒有解決問題,反為家中原已窘迫的困境添上一筆可觀的賠償費用以及汽車修理費。保險公司也因為男人自行開車衝撞他人而拒絕給付。
配合做完筆錄後,龜梨旋步走遠。他無法苟同對方的想法,也無法原諒對方不跟妻小商量便擅自尋死的舉止。與生命等價的絕對不只是金錢,還有被遺留下來的人無止盡的悲傷、親友的惋惜與輿論的紛擾。殺害自己,與殺害他人同罪,不管背後有什麼理由。
自己一直是相信言靈的,然而男人卻將死亡的事輕易地說出口。那樣的話語在自己的耳裡聽起來就像在對死神示弱一般,非常刺耳,好像在這世上拼了命生存的人都不足掛齒。

思及此,龜梨沒來由地感到有些憤怒。


為什麼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23
感覺到原本半掩的門在視線一角被展開,山下從素描本中抬起來不及掩飾的一臉挫敗滄桑。認清來人是誰後他漾開寵溺的笑一如往常,問道,「怎麼來了?」
龜梨的腦袋因為還運轉著剛剛的事,臉色不怎麼好看思考也橫衝直撞,來不及咀嚼的話在阻止之前就脫口而出,「幾分鐘前的事你也、能忘記…」音量越減越弱,隨口的抱怨在龜梨自己的心上刨了一洞。原以為選了不想不說不去面對就可以完全逃避,結果還是在山下面前全盤漏洩。

明明最不想的就是刺激到對方,不想對方以為自己覺得他脆弱得需要這樣的保護。
——恨不得挖個洞把自己埋了。

不自然的靜默像孩子翻倒了可樂般令人心痛地流淌,山下當然知道龜梨為什麼減了聲,只是不願也還沒準備好現在就攤開來面對。
「對不起,忙得忘了。」他溫柔地笑著對龜梨解釋,基於同樣的不忍而率先開口為對方解圍。
龜梨抿了抿唇看了山下一眼,然後硬是將目光轉到別處。
「有事是指新的工作?」注意到山下桌上一張張胡亂堆疊的紙,龜梨轉開話題問道。
山下輕笑著搖了搖頭,「不,是我自己想做的。」
「今天一定要完成?」
山下莫名停頓了陣,而後回答,「…後天之前交稿就行了。」
龜梨抬頭望向山下的眼,一對原本富有生氣的眸子褪了幾分靈動,下方一道褐色月彎清晰可見。他嘆了口氣,問,「我說,要不要帶回家畫?」
問話的一瞬山下眼瞳表層閃過的拒絕被龜梨捕捉,他默默地看著山下抿唇望向別處,考慮了一陣才轉回視線。

「好。」




24
兩人依照原本的協議前往六本木Hills的一家餐廳用晚餐,但因為山下的關係,無法避開尖峰時段的他們落了個讓高性能跑車卡死在車陣中難以動彈的下場。本來嘛、龜梨和山下都是出了名的有耐性,前提是他們敵的過胃酸翻滾的煎熬的話。
兩人的肚子此起彼落地叫了幾聲後,山下食指輕敲方向盤估量了會,當機立斷把握號誌更動的時間切出車陣,然後將車停在附近的停車場,預備步行到目的地。幸虧剛剛抄了幾條捷徑,從這裡走到餐廳只消十來分鐘,和不知道還要困在車流裡多久的未知數相比,山下寧願選擇讓身體多勞動點。

然而山下一時忽略跟個喜好名牌的龜梨漫步走在花花綠綠的六本木櫸坂通會有怎樣的後果,因為心裡還惦著與山下在公司的對話與表情的龜梨起先還不怎麼在意櫥窗裡的絢爛華麗,就是看到了也沒看入眼,後來大概是等紅燈時往道路兩旁多瞥的那幾眼提醒了龜梨正身處天堂。不過眨眼的時間龜梨已經相中了一個Burberry的男用包,轉頭微笑著向山下表示想要進去看看。山下看著龜梨笑得微彎的眼,不著痕跡地輕嘆了聲。

之前他對龜梨的興趣一向縱容,因為自己跟對方的信用卡的額度都有上限,但是考慮到往後可能會用到的信用額度,他在某天趁著龜梨心情甚佳的時候協議一個月出來採購奢侈品的次數。而最近由於自己一直忙case,龜梨又堅持一定要他陪著出門,所以還沒有兌現這個月的份。想著「該來的還是要來」的山下默默地伸手往右後方的褲袋摸,抬頭看了已經要轉身前往的龜梨一眼,然後面無表情地再往左後方的褲袋摸。
「啊、我說,」
龜梨聞聲轉回頭來,看見山下皺眉而且鐵青著一張臉,「…怎了?」
山下停頓了陣,「我好像沒帶皮夾……」
龜梨瞇著眼直盯著臉色難看的山下瞧,「算了,我也沒說一定要你出錢。包括晚餐在內就我來吧。」龜梨一副「真是沒辦法」的表情同樣伸手往右後方的褲袋摸索,再往左後方的褲袋尋找,然後慢慢擰起了眉抬頭對上山下一雙眼眨巴眨巴。
就這麼一會的空檔山下已經注意到龜梨也沒帶錢包上街,兩個人就這樣在寒風中面面相覷了陣,接著笑出聲。
「兩個人是半斤八兩啊……」
預定要去的餐廳在幾步之外氤氳柔和燈光,山下笑容未散地微指著龜梨原本要進去的店家提議,「你就先進去逛吧,我去拿錢包。」
龜梨點了點頭沒有反對,推開玻璃門走進時嘴上還掛著柔軟的笑,而緩緩關上的門則映出山下背影的一邊衣角。



因為在車上遍尋不著的關係,山下車子一開往公司的方向去。
呼嘯的風從開了小縫的窗鑽進,吹得山下太陽穴一陣緊縮,然而伸手按下關窗的鍵後沒多久便覺得車內一片窒悶,身體的溫度也彷彿被點燃般竄升。敵不過體內鼓譟的熱度,山下重新開窗,感覺冷冽的風啪地貼在臉上卻如溫玉一般清涼,繃緊的眉間才終於舒開。
一個拐彎駛進公司的地下停車場,山下動作利索地下車。解除電梯邊的保全鎖後直上十一樓。電梯門一開是預想中的漆黑一片。本來這層樓就是安排給山下這種有才能又高效率的設計師們使用,平常這種時間倒是沒什麼人加班。山下瞭解歸瞭解卻沒打算多費一盞燈,憑感覺摸索著鑰匙孔,打開個人製圖室後也只開了桌上的小型檯燈便開始翻找起來,最終在一堆設計型錄和未採用稿下找到了被遺忘的皮夾。穩穩地塞進褲袋後關燈上鎖,山下踏著有些急躁的步伐再度回到電梯門前按了向下。背倚著冰涼的大理石柱等待,眼前是濃重的黑暗,唯一的光源被自己壓在背脊之下。山下吁出了一口長氣,搓了搓手。對於黑暗,他不害怕,正確來說應該是沒有特別的感覺,只是靜靜等待著光明到來。
另一隻褲袋突然傳來攜帶的震動,山下掏出一看發現是龜梨傳了訊息。螢幕無機質的亮光直直射入山下的瞳,他無可避免地瞇起眼細細察看屏幕上的文字。

給智久 
────────
我先去餐廳了!晚去的話可能會沒有位置啊。
12/02 19:51  和也
啪地收起手機蓋的同時電梯正好到達,旋過身後在面前展開的是亮晃晃一片白光,太過直接的顏色刺激令山下閉起眼,痠澀在眼膜間流動找不到出口,前踏的腳步卻沒有絲毫停滯。他背抵著塑板牆,像不允許有一瞬的鬆懈般睜開了還沒休息完全的眼,直視前方。看著眼前的黑暗被冷硬的金屬門夾得一點不剩,不知怎地,山下五指握緊手中的攜帶,從掌心於是依稀傳來那人的溫暖。



才剛下車,入夜後越發顯得冷冽的風如狼群叫囂著擁上,凍得急速收縮的面部毛孔有些刺痛。山下稍微拉緊墨色的毛料大衣,而後穩穩踩出步伐。
推開門的同時店內的暖氣毛毯般包覆全身,頭頂肩上的寒冬無聲掉了滿地。回溫的四肢運送醇熱血液直抵心房,暖化了山下冰凍的表情。一眼發現龜梨的所在後山下抿了個笑謝退服務生,率自走近,一舉一動無不從容自在。

山下拉開龜梨對面的椅子,屈身的同時對方玩笑般說了句,「吶、本店可是不能吃霸王餐的。」
「就那麼不相信我嗎……」山下嘴上佯裝無辜,唇邊的笑容卻帶三分寵溺,「當然是找到了才來的。」
「真可惜。你若把我晾在這裡我就有機會用某人的名義賒帳了……感覺會是很棒的體驗。」龜梨微垂著眼笑,食指輕勾一旁柑橙色的餐前酒晃了晃說。
「……你一生都不會有那種機會的。」
「誰知道呢。」龜梨伸舌舔去唇上殘留的酒,然後對著山下微微一笑。

舒緩的氣氛隨著對話水墨般暈開,此時此刻狂咲的偏執莫名的躁熱彷彿雲淡風輕。



中途龜梨離席去了趟洗手間,回來看到山下因為上相而被夜間美食節目主持人突擊訪問時,龜梨才想起自己忘了轉達店主人方才的事先告知。
用餐被打斷的山下先是為好陣子沒成為目光聚焦的事稍楞了楞,隨即意會過來搬出以前的職業道德好好回應。龜梨想主持訪問的人大概是新手,所以不認識山下。看一邊的攝影師云云都是一臉愕然中帶有驚喜,龜梨不免覺得山下有些可憐。不過他自己也沒有過去的打算。山下一個就已經夠顯眼了,兩個人一起的話攝影組的竊竊私語都要壓過主持人的訪問了。

正打算倚著一邊牆看戲的時候突然聽到對方問山下,「請問您是一個人來嗎?」
「不,我跟我的、」山下先是停頓了下,像是思考該用什麼措辭,然後才漾開唇角回答,
「通常跟我的戀人一起。」


「嗯?你回來啦。」好不容易採訪結束,手拿起刀叉就瞥見遲了很久才回來的龜梨。
龜梨拉過椅背坐下,假意皺著眉回應,「你還真是……在電視節目前說出那種話好嗎?」
「沒關係的,現在已經不是在事務所了。」說這話的山下一臉蠻不在乎地繼續用餐。

這傢伙果然不瞭解。
龜梨不由得嘆了口氣,「不是說有沒有情人的關係,而是這樣一來,我坐在這裡不就不好了?」
「為什麼這麼說?」
「你剛剛可是透過麥克風在大家面前宣言吶。到時『山下前大偶像有個男性戀人……』的這種事又拿出來炒作,不就不好了嗎?」
都這種時候了,哪還會擔心那種事……本想這麼回答的山下敏感地察覺龜梨沉鬱下來的情緒,只好暫擱手上的刀叉,抬眼盯著眉心微皺的龜梨良久後輕嘆了口氣,接著一臉認真地補充,
「對現在的我來說,名譽不需要擺在第一位,我處的是靠實力立足的世界。而且我也不想再因為不重要的事放開你的手。」
幾句話說的龜梨心頭一熱,望向山下的眼瞳情感錯綜交迭。
「況且有個男性戀人算是走在時代尖端吶。」話鋒一轉,山下微笑著指了指窗外擁擠人潮中某處。
龜梨順著山下的手指往外望,兩個不算小的青年在大街上擁吻,而路邊的人司空見慣般地走過。偶爾有人對他們多看幾眼,但那眼底的情緒絕非輕蔑。
龜梨的心臟猛地抽緊,
那個連男女擁吻也會遭人側目的時代早成老相簿中的一頁,經過電影的渲染遊行的反動與無數檯面上鎂光燈下的人的努力,才有今日街頭的這麼一幕。

是他忘了,日本的觀念早已蛻變。

「我很自傲喔。」在龜梨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山下手掌貼上對方因洗過手而略顯冰冷的手背,一雙眼睛攫住對方的視線。
自傲到當下差點將你的名字說出口。

因為恨不得能向全世界炫耀你。




25
回家的路上龜梨從副駕駛座窗外瞥見一間寵物店正拉下鐵門,鐵門裡的玻璃櫥櫃空空蕩蕩。雖然理智幫忙解釋說某些寵物店店長有在關店後將不安定的幼犬及稚貓們帶回家的習慣,那段山下或許已經遺忘的記憶仍是從腦海湧上,逐漸鮮明。

蘭沒了氣息的時候山下正在國外出差,冷意從龜梨腳底的每一個穴道湧上,他抖的像冰天雪地裡的棄兒,連帶撥打山下攜帶的手指也狂顫不已。接通後只說了三個字「蘭死了」就再也接不下去,心房如同碎裂的瓦片抵不住狂風暴雨的傾軋般水瀑急滲。話筒另一端一直沒有傳來聲音,牠是他們的寶貝,不消字句龜梨同樣瞭解那人正和自己一起難過。他吸了吸鼻子,艱難地對山下說,「跟蘭說句話吧……」他一手輕輕抱起蘭逐漸僵化的身軀,把話筒移近那孩子的耳邊,那微張的嘴巴卻再也不會動了,不再嗚嗚地叫著像在想念外出的山下。
龜梨怔愣地看著蘭過了許久,然後按鍵切斷與山下的通話。此時的房子一片靜謐,像蘭的死去帶走了世界的聲音。

好一段時間自己的淚腺失了開關無法止抑,直到安排蘭的火化時淚已流盡,徒存鮮紅眼眶。血絲爬滿眼白像是無止盡蔓延的思念,填寫手續資料時腦子裡不是幾點火葬埋在哪裡花用多少,而是一張張一幕幕與蘭相處的過往,幻燈片般自動播放。

火化當天龍也和聖他們都來了,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傑作。「代替沒能趕來的自己」這種事好像在哪裡聽說過,但親身體驗往往不如故事情節那般唯美。

相關人員走來交給他一個深茶色的小罐子,龜梨一邊想著殯葬業者真的非常沒有品味一邊流出了以為早就枯竭的淚水。這時候山下來了,靠著共同親友「你通知我來我也通知回去」的幫忙他在當天趕來遵守不成章的約定。

說好生命的每個轉折都彼此相伴。

山下先是彎下腰輕輕撫著龜梨的頭髮,然後蹲跪下來,停頓,伸出微顫的手將對方緊緊擁抱,感受龜梨在懷中由大哭到哽咽,山下空出一手為龜梨順背。直到對方減了聲他才鬆開環抱的手,原本想好用來安慰彼此的話就要出口,不意看見對方抬起淚痕滿佈的臉對他說,
「我只剩下你了……」
像攀攫救命稻草,龜梨十指纖細絞緊山下的襯衫。


搔了搔頰邊的髮,龜梨轉頭看向駕駛中的山下。應是剛剛那場對話之故,山下的表情比起數小時前柔和得多了。
還是這樣的表情讓人安心。龜梨想,然後伸出食指往山下的面頰一戳,如預期地看到對方假意皺起眉的側顏。
山下分神瞥了龜梨一眼,對方微微笑著的細長雙眼令人無可奈何,「我正開車呢……」他抱怨似地回應。

「一直保持這樣吧。」龜梨忽地冒出一句。
「嗯?」
龜梨沒有解釋。有些事不用也不必說的太白,反正他會知道的。


這樣就好了。




26
率先踏上門階的時候龜梨才想起自己的鑰匙跟錢包通常放在一塊,既然錢包沒帶那麼鑰匙大概也丟在家裏,所以又走下來到大門邊等待。頭上的自動照明因熱感應而啪地打下熒白色的光束,隔著矮牆隱約可以看見一邊車庫的山下在車旁走動。
過一會兒傳來喀喀的物品搬動聲,猜想對方大概是在後座拿東西的龜梨雙手環胸自然倚上照明燈的支幹,卻被金屬杆冰天凍地的寒刺得即使跳了開來依舊寒顫不停。龜梨摩擦雙臂,視線再度轉回車庫方向的時候不預期對上一張梨花般的笑顏。
「在等我?」
龜梨一臉你少自戀了的表情回答,「在等你的鑰匙。」
雖然是這樣的回應,但山下的笑容絲毫未減,「自己拿吧,已經沒有手了。」稍微調整了一下抱了滿懷的參考資料、素描簿跟紙卷,山下嘴巴朝褲袋的方向努了努示意。
龜梨照著指示從山下的口袋摸出一串鑰匙,期間還夾雜山下強忍腿上搔癢般的觸覺而差點弄掉紙卷的少許抱怨。

門開了之後山下用足背將鞋脫了逕自往書房走,進房前還探出頭來要龜梨幫自己拿罐啤酒。
正在上門鎖的龜梨聞言頭也不回地應了聲,「要工作的人喝什麼啤酒,」轉身脫鞋時看見噘嘴瞇眼完全就是撒嬌,龜梨直接吐槽,「醜死了。」接近時卻又笑著補充,「等我洗完澡幫你倒杯牛奶吧。」
山下旋身故作灑脫地揮了揮手道,「又不是孩子。」語間笑意卻綻了滿枝。




27
紙卷被集中在繪圖桌邊的金屬桶以備隨時取用,懷中的布質素描本則彷彿寶物般被輕放在桌上。山下一手押著布面站著,視線在門外半遮的風景游移,確認龜梨進了臥室後便一點點收回適才的笑容。

他知道龜梨已經察覺他的身體裡有什麼正在醞釀,所以才寫紙條假作不經意的提醒,並對自己的情緒跟決定百般容讓。然而這樣的情況並非自己所樂見,一直以來感冒發燒生病都是自己處理,因為不想讓龜梨擔心,何況目前也不需要,他不是病懨懨躺在床上只能接受別人照顧。不過是忘點事,甚至不能肯定構成病徵。
他還有能力主宰自己的命運,現在就要證明這件事。




28
洗完澡後龜梨將大浴巾蓋在頭上,邊摩挲著因水分而順成一起的髮絲邊往廚房前進。經過門半掩的書房時看見山下趴在繪圖台邊的小桌子上,面朝自己的側顏熟睡般安詳。猶豫著要不要叫醒山下的龜梨躡腳踏進房間,避開散落一地的紙張來到那人身旁,果不其然發現山下是累得睡了,呼吸沉穩如月夜的海浪波起波平。一邊的繪圖桌附燈兀自亮著,因應細節描繪的高強度光線打在跟地板同樣凌亂的桌面上。對著回家後沒多久便形成的亂象,龜梨無奈地笑了笑,一瞥眼看見山下屈起來充當枕頭的右臂邊有杯喝了一半的牛奶時彎起的嘴角更添溫柔。
覺得反正是後天截稿大概沒有關係,何況之前山下也有不少次在交稿前一天還優哉游哉的前例,龜梨於是放心的讓對方繼續睡,還找了條毛毯來給山下。而山下大概真的累了,平常一有工作就淺眠的人竟然被毛毯覆蓋也毫無知覺。
「真是沒辦法……」龜梨以氣音居多的聲音輕喃,彎下身收拾了幾張紙後想起山下不喜歡自己在工作時移動他的物品而又一張張放了回去。抹了抹手轉身要回房時不經意踢倒了放在一邊的紙卷,發出不小的聲響,這才把山下吵醒。原本睡熟了的臉眉間微擰,眼皮在睜與不睜間躊躇顫動,最終有些痛苦地選擇了睜開。

「醒了?」龜梨放柔了聲音問。
山下發出模糊的喉音回應,然後從僵麻的手臂間抬起壓紅的臉。
「再睡一下?」
沒有馬上回覆龜梨的問話,山下先是努力撐著眼皮看了下一邊的時鐘,又瞥了眼從桌上蔓延到地面的紙張後單手撫上太陽穴輕嘖了一聲回答,「你該早點叫醒我。」


記憶中的山下從不勉強,不像自己總是拼了命的做。
從以前就一直是自己用盡全力死命地追趕,當他能唱歌的時候自己還在伴舞,當他受盡前輩的寵愛時自己還在別人的敵意裡打滾,好不容易,站上了同一個舞台,對方的光芒卻還是炫目得令人難以逼視。
好像伸手就能摘下星星的寵兒,就算換了跑道也依舊游刃有餘。他不想,而且也並不需要勉強自己。


對方一反往常的工作態度,唇角刻劃的線條也略顯冷峻,龜梨一時無語,頓了頓後才訥訥出聲,「智久,你是不是…」
「嗯?」山下暫停按揉太陽穴的手,從掌心逆光的晦暗中抬起頭,一對眼眸下方深深的、深深的憔悴。
山下,從不勉強自己。龜梨在心中再次確認。
「想說什麼?」
溫柔的回話沒有笑容便顯得有些冷漠,山下有起床氣這件事龜梨是知道的,但隱隱約約覺得,山下的冷淡跟起床氣沒有太大關係。

思考著山下的漠然,龜梨稍後回答,「你剛睡著吧?不再…睡一下?」
山下伸手抓過桌上的馬克杯將剩餘的牛奶一飲而盡,然後頭也不抬地回,「不了,沒事的話你先去睡吧。」說完轉了個角度面對繪圖桌繼續奮鬥。

原本龜梨拿來披在山下肩上的毛毯因對方的清醒而被閒置,垂下的毛料襯上那人的背脊不知為何卻顯得單薄。如此的情景在眼膜上烙印深刻,就像要燃燒生命來完成什麼一樣,對當事者來說也許是全力以赴的證明,但對旁觀的人、尤其是日夜陪伴的人來說,這種景象近乎虐待。突然之間忘事的山下,公園的山下,餐桌邊的山下,隨著那個蠢駕駛的質問與地上被丟棄的素描紙一起襲捲心頭。

說要陪著自己一直走下去的……
為什麼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不是說後天交稿就行了嗎?」思及此,龜梨忍不住沙啞出聲。
山下停下正動作著的筆尖,拄著臉面無表情地看著龜梨,「還以為你想說什麼……只是想要趕快完成罷了。」
「這不是、普通的工作吧?」
「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你表現的、不太平常。」
話間半分的躊躇是顧忌山下需要保持工作時的理性,聽在山下耳裡卻是最不希望的保護的言語。

「設計師為了作品一兩個晚上不睡才是正常吧?過去也不是沒有過,為什麼現在才在抱怨。」
「我什麼都還沒說吧?」
「你的眼神擺明了就是抱怨。」
「那你的眼神又是什麼!」

龜梨偏過頭深吸了一口氣,他不想跟山下吵架,不想在這種時刻給山下的異常添亂,因此努力克制脾氣問道,「到底是什麼案子?」
「……上次丟失了稿那件事,我打算重畫一張。」
龜梨擰著眉問道,「我記得,那張圖式已經公告出去了吧?」
「所以才說是自己想做的事。」
「私自調包嗎?」
「你、」
長長的吐息過後龜梨軟下聲問,「為什麼這麼執著於這件事?」
「我的原則就是如此。」
「少用這種話打發,告訴我真正的理由。」
山下也深吸了一口氣,但比起龜梨的強自按捺,山下的停頓更像是爆發前的喘息。
「我的理由就是這個,我不能忍受花時間改好的圖式不翼而飛,也不想看到那張有缺陷的劣品被眾人浮誇表揚,夠清楚了吧?」
「山下智久……你非得這麼好勝?」
「龜梨和也,從那個圈子出來的人哪個不好勝?更何況你也是共犯。」
龜梨心頭一顫,那雙漆黑的瞳眸早就看穿自己灑下的糖衣背後多少縱容。
在山下面前他的一切都無所遁形。

「我知道我正在做什麼。」
龜梨扁了扁唇然後不以為然地反問,「包括虐待自己的身體?」
山下冷笑了聲,挑釁般回應,「你搞錯了吧?一直以來虐待自己的不是你嗎?」

龜梨看了一眼山下滿是譏諷的眼瞳,嘴角也勾起了微笑,伸手抓過小桌上的稿子便豪爽地撕毀。
「等、你在做什麼!」山下瞪大眼睛滿臉寫著錯愕。
龜梨稍頓了頓回答,「我是虐待自己的胃沒錯,但我不記得有像你這麼狼狽。」說完手裡一斜,掌心的紙片即成飛舞的桃花心木,在空中晃盪,旋轉,然後著地。接著再伸手取另外幾張稿子,撕毀,過程中的表情一直抿著蒼白的微笑。心頭苦澀漲溢,手上的動作卻沒間斷。直到山下反應過來阻止之前,龜梨已撕毀三到四張的未定稿。
山下一手緊掐著龜梨意欲繼續動作的手腕,一邊楞楞地看著地上蜷曲的紙張如瀕死的毛蟲微微抽動。
——好歹是耗時耗心力畫出來的試驗作。山下忿忿的想,然後咬緊了下唇將龜梨扯過來怒吼,
「混帳!要撕也是我來撕!」
龜梨震了一震,強裝鎮定地回答,「心痛嗎?不過是未定稿而已吧?」
「你又知道什麼了!」山下的聲線因爆升的憤怒而微顫,「就算是未定稿也有參考價值!」
「那種東西、」
「你說什麼!」山下的怒氣頓時飆到臨界。
龜梨抿去強笑猛一抬眼,直睜睜望向山下的眼神滿是凌厲,「你失去的東西,什麼也不是。」

「如果說是出於對設計的狂熱,我不會、也沒資格說什麼。」
「但現在的你,為的只是意氣而已。」
「你不看清楚自己想要什麼的話,畫出來的每一張圖都是浪費生命。」
沉抑的聲調是為了掩飾強大情感的不堪負荷,此時此刻心臟宛如強制浸泡在蒸餾水中,脹滿即將撐破的痛楚。

好一陣停頓過後龜梨抿著唇吐露柔軟的話語近似哀求又像質問。
「智久,」
「如果你死了……你拿什麼來愛我?」




29
那個人說他死了之後只留一樣東西給他。
他說不要隨便說這種事……但竟然小氣到只留一樣東西。
他說那是好多樣東西的總稱。
然後他好奇了,嘴裡嗤笑一聲卻瞞不住眼底巴巴亮的光彩,但他不開口。
不開口問。
那個人摸著他的腰轉移話題說你又瘦了一圈,眼皮底下分明的調笑盡藏。
混帳,擺明了就是我不問你不回答是吧。他擰著細細長長的眉不甘地想。
他摟著他的腰等待答案,粗糙的掌面在沒曬多少太陽的柔軟上來回。
他一個翻身把那人的鹹豬手壓在自己背下,扳回一成後得意地開口。他說,喂,要給我什麼?
沒料到下一刻所謂的鹹豬手在自己全身的重量下還可以起死回生轉而在背骨間遊移。
他說,我給你,這個房子裡最多的東西。


現在可好了,房子裡最多的東西不是Burberry也不是衣服CD,而是他山下智久的稿。
「你究竟想留什麼給我?」看山下逃避般不回答,龜梨只能再度開口。
清澈的眼眸已然混沌,對方抿著雙唇說不出任何辯駁。龜梨直望著這樣的山下,心如刀剜。

他在拔山下的刺,拔這隻其實孤傲不馴的獅子腳掌上一根刺。
他要他的山下跑得比閃電迅猛。
他對著山下說,「如果房子裡最多的東西是你的稿,我會像今天這樣一張一張的撕。」
「我情願你什麼也沒留給我,更好過給我會消耗你生命的東西。」

「回去睡吧。」龜梨扳開山下在自己手腕上的禁錮,對上面的一圈紅腫毫不在乎般反握住山下的手,然後不算用力地扯著山下回房。
而山下,想是被罵的啞口無言,也不說話,在床邊躊躇了一會後順從地躺到掀了一邊角的被窩上。
龜梨彎下腰幫山下蓋好被褥關了燈,未明的視野中察覺對方迷茫的眼神閃爍,他頓了頓,將手覆上山下瘦了幾分的臉頰,拇指輕輕摩挲對方的眼皮,專制地不准對方睜眼,卻又給予最大限度的溫柔。像對待初生嬰兒一般,催眠著不安定的靈魂。
「什麼都不用給我……」龜梨有感而發地說。

只要你不離去。




30
睜眼的同時彷彿稀釋過的曙光在深黑的瞳仁上輕輕覆蓋,山下稍微撐起身,拿過床頭櫃上的手機取消慣用的鬧鐘功能放回後,有些睡意未清地捏了捏僵硬的右後頸。
撐著痠澀依舊的眼隨意環顧,未拉攏的窗簾間是被渾濁雲朵輕捧著的朝陽,柔和的光為藍灰色的層雲裝飾金邊,無聲的晨色靜謐中帶點惆悵。
視線在掃過床頭一盆非記憶中存在的香草後停佇。帶粉的迷迭在隱晦的陽光中伸展枝芽,滿布其上的狹小葉片透出香氣濃烈。
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不知怎地有說不上來的怪異感。
山下朝那盆迷迭香多看了兩眼後才掀開被褥下床,一切輕手輕腳避免吵醒龜梨。
揉著發痠的眼皮踏上有些冰冷的地板,回頭望著面對自己屈身睡著的龜梨,唇瓣輕輕擦動吐出和也兩字,而後嘆了口氣悄聲走往書房方向。


不知是因為難得地接受了龜梨的關心還是從睡眠中抓得靈感跳動的火花,山下再開的稿子進度十分順暢,最終出來的成果也不錯。完稿的舒暢感與滿足感浸肆全身,山下深深呼吸,感覺心中積累的緊繃感一夕間雲崩天明。
稍微動了動僵緊的肢體後躡手躡腳地趕在十點龜梨的鬧鐘響前爬回床上,面對著龜梨躺下的同時對方卻突然出聲。
「完成了?」
「啊、嗯。」預想外的問話與被揭穿的事實令山下有些措手不及,原本上下床都不會吵醒龜梨的自信頓時裂痕,一時間山下只能反射回答單音詞。
「睡吧。」龜梨翻了個身說。
畫完就好。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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